山岚漫过青石板的一刹那,总让人置疑这是一片被韶光忘记的山沟。直到2024年腊月初八的清晨,第一辆小汽车碾碎露珠,驶进汉滨区坝河镇老安康村二组阴坡的山腰,那条占据在程用坤心头的羊肠小道,总算变成弯曲的水泥飘带。
站在新修的水泥路上,51岁的程用坤折腰抚摸着灰白的路面,手指传来的粗糙触感,让他想起三十多年前离家时,母亲连夜补缀的粗布包袱。那年初春,二十多户人家的阴坡只剩对折窗棂透光,而阴坡出山仅有的羊肠小道都快被野草吞噬了,十八岁的程用坤背着半袋干粮下山,裤脚扫过荆棘时,他暗自下决心要背着这座山行走,不管走到哪,都不能忘了这座大山。
他只身一人来到江苏,做修建工人,在修建施工工地的铁皮棚里,他枕着安全帽数过满天星斗;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中,他模糊听见山涧流泉;钢筋支模架时,他总看见老家屋后那棵歪脖子松。人在异乡,对故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顾虑。
新世纪初,程用坤经过多年打拼探索,在浙江宁波开办了一家劳务公司。安排乡亲们前来务工,他像留鸟般领着乡亲们找作业,从工厂流水线到工地脚手架,不辞辛劳,把一颗颗汗珠子变成一张张红票子。带领乡亲们外出务工的那些年,程用坤总是把乡亲们的冷暖挂在心头。每逢看到谁家里有困难,他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,帮助处理。乡亲们笑着问他:“挣了钱还不搬出咱们这穷山沟吗?”他却回答道:“我一直忘不了安康村,忘不了老家的那条羊肠小道!”那一刻,他似乎看见父亲临终前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把没能撒进水泥路的碎石。
上一年霜降时节,程用坤带着三十多年的积储回到了故土。他将自己的积储捐献,把村里的羊肠小道改形成了宽广的水泥路。开工那日,挖掘机的铁臂扯开灌木丛,全村人都来了,乡亲们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脸,孩子们围着挖掘机转圈圈,猎奇地盯着这个庞然大物,老人们则坐在一旁,眼里闪耀着等待的光辉。程用坤站在人群中,指挥着施工,他的声响洪亮而坚决,似乎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无量的力气。他时不时地停下来,和乡亲们攀谈,问询他们的定见,保证这条路可以真实满意咱们的需求。
晨雾中,程用坤和工人们用钢钎撬动固执的卧牛石,碎石迸溅的火星与三十年行进工厂做电焊作业并无二致,暮色里,混凝土搅拌车的长臂将月光与水泥一起浇筑。在最陡的山崖路段施工时,为顺利完成工期,他接连七天睡在工地,梦里总见父亲佝偻着腰在虚空中铺路,醒来时露珠已渗透大衣。他知道,这也是父亲的期望。
通车那日,沉寂的山沟响起了鞭炮。第一辆小汽车碾过水泥路时,碾碎了老家三代人的叹气,程用坤看见老屋墙根冒出的野菊花,看见邻居家抛弃二十年的石磨,看见梯田的茶树萌生新芽,连山风都裹挟着诱人的甜香。他站在村口,望着那条从前泥泞不堪、弯曲弯曲的羊肠小道,现在已变成宽广平整的水泥路,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激动与满意。程用坤走在自己捐献的水泥路上,每一步都显得那么结壮而有力。“父亲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往复,为了家里的生计奔走。那时候的路,晴天尘土飞扬,雨天泥泞不堪,父亲总是走得那么困难。现在这条路总算变了容貌,父亲看到这一幕,也会感到欣喜吧。”忆起曩昔,程用坤满怀痛苦地说道。
当今安康村的水泥路贯穿后,也给乡民们带来了新的期望,竹娃子家的生态鸡舍建在旧日羊肠小道边,跑山鸡的脚印雨后春笋;嫁到山外二十多年的春梅回来了,她家的梯田里,栽培的芍药与牡丹正替代苞谷开放;最让人惊喜的是乡民庆礼,他养的黑猪啃食着野草,獠牙上沾的不知是露珠仍是中草药。乡亲们都因为这条路的建成改变了原有的阻塞,增加了新的经济来源。程用坤把老宅进行粉刷改造,斑斓的土墙上挂着几张相片,一张筑路动员会合影旁,是无人机航拍的新修水泥路全景图。
前几天,我跟从程用坤回老家。他指着山崖处几株野生天麻回想道:“当年为挖这个摔伤过腿。”水泥护栏上的露珠打湿裤管时,他忽然停步:“你听,远方传来卡车的鸣笛声,大卡车的鸣笛声,是期望的声响,是咱们村子与外界衔接的桥梁。这鸣笛声,是年代的脚步,是咱们村迈向新生活的号角。”
“下一年要在黄龙寨垭口建一个观景台,让城里人看看云海怎么漫过蔬菜基地,要把村上抛弃土房改形成民宿,青石板宅院里摆上老辈人筑路的旧物。”程用坤踩了踩坚实的路面,对未来充满了等待。
当月光漫过山脊时,安康村的灯光次序亮起。那些曾随山民外迁的星光,正沿着弯曲的水泥路洄游,程用坤蹲在院坝上擦洗“通组公路”的标识牌,死后老屋里,女儿正用手机直播山茱萸开花。夜风里,新路如一条银鳞闪耀的巨蟒,静静盘卧在群山之间。
